十三夜

我的朋友月亮升起:她今夜美丽,但她什么时候不美丽?

【立秋狱寂24h | 20:00】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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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当天国狱猛地睁开眼睛,他身着丧服跪坐在熟悉的榻榻米上。透过潮湿而缓慢流动的空气,他闻到某处残留的线香,一股混杂着清晨露水的气味钻入鼻腔,除却水分的甜,还有女人眼泪的咸味和男人香烟的苦。接着神宫寺寂雷的.就出现在他的面前,瘦削、单薄,几乎称得上骨瘦嶙峋。这具高挑的.身畏寒似地微微蜷缩,双手垂放身侧,像一座塔般沉默而长久地伫立。他的目光在神宫寺的脚腕上短暂停留,而后仿佛被刺痛了般快速挪移。越过黑色的松紧.裤,他发现神宫寺寂雷正凝视着自己的眼睛。紧接着神宫寺向他走来,他说了什么,于是天国狱从梦中猛地惊醒。

这是人生中不足挂齿的一个夜晚,像一滴水,一粒沙,通过连接玻璃球的甬,道,它沉落下去,很快消失不见。然而它确实带来了小小的躁动,从一场梦开始到皮肤微微的灼烧,到某处静默的..,天国狱凝视着黑暗中陌生的天花板,嗅到一股雨水的腥甜。

梦里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却又匪夷所思。缺失了开端与结局,只留下乐谱的一节、戏剧的一幕、电影的一段,倘若天国狱能够平静地思考,也许他将会发现这是一个完美的巧合、发现在他过去的三十余年的光阴里也曾存在如此相似的桥段;只是如今同他们的最后一面已有十年之隔,而过去的细节都成了毛玻璃上的划痕,它们真实存在,可当天国狱的目光笔直望去,透过丑陋的伤痕,他看到了一片模糊的幻影。正是在这幻影中间,天国狱找到了神宫寺寂雷。

就像在成绩榜上搜寻名字,顺序而下,神宫寺寂雷就在那里。正数的第一位,金字塔的顶端,神宫寺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一个数字,倘若失去具体语境,将会成为没有意义的符号。事情就是这样:事情的开端,神宫寺寂雷有幸获得了这枚数字,故事的尾声,他依旧拥有这枚数字。然而三十二岁的这天晚上,神宫寺寂雷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这一次没有抽象的符号,神宫寺浑身赤.地站着,平静而长久地沉默。他注意到他身材瘦削,肋骨的轮廓让人想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鱼的标本。梦里感受不到温度,但是通过视觉的影射,天国狱感觉到了冷。

也许这是一个隐喻,又或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当天国狱路过新宿街头,望见大屏幕上熟悉的人影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神宫寺寂雷眼角被粉饰过的皱纹,于是抚摸着他记忆里的那块毛玻璃,他回想起他们青年时代的面容,回想起他们曾经脆弱却相当持久的一段友谊与过去的种种并不值得回忆的小事。那么这场梦应当如何解释?它毫无征兆地撞进天国狱的大脑皮层,像幽灵似的忽隐忽现,与神宫寺寂雷本人一般搅得他神魂不宁。

天国狱将它归为与寂雷与生俱来的不和。就像他们的名字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就像他第一次饱含不甘凝视时那样,在颁奖仪式上,神宫寺寂雷注意到他...的目光,他向他侧头,致以微笑。

在开学式的舞台上,面对着神宫寺寂雷真诚的微笑,天国狱怒不可遏。神宫寺太像一枚完美的抽象符号,一个天才的标签,毫不留情地阻遏他上升的余地。他可以是一串恒定的公式、一行完美的代码亦或是一个公认的最优解,却绝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当天国狱饱含情绪望向他时,神宫寺寂雷平静的审视他,居高临下而毫无芥蒂。天国狱审视着神宫寺寂雷。打量着神宫寺几乎毫无疏漏可言的举止,他丝毫不曾掩饰玩味的恶意,将目光直直地刺入神宫寺寂雷的身,体。神宫寺寂雷却致以礼貌的笑容,使他油然而生了愧疚之情。一瞬间,他为着自己...的恶意感到羞耻,神宫寺寂雷的平静直直地回射,了他的目光,透过这道目光,天国狱看见了他自己。

也许可以说,神宫寺寂雷正是如此一扇镜面,一个无处不在的符号。洗浴间的大理石地砖,窗子拭净的玻璃,雨后洼地静止的水面,神宫寺寂雷出现在钟表上的任意一刻,出现在任何一个视网膜足以捕捉到的角落,他真诚地报以微笑,始终映射着他人的光泽,由此变得模糊而神秘莫测。他依旧像一个被冠以伟大之名的符号,一些人心甘情愿地依附他追随他,远远地眺望他璀璨的光辉,自以为窥见了神宫寺寂雷英雄般的存在。而然他们当真望见神宫寺本人了么?透过名为神宫寺寂雷的镜面,他们望见的是他们之所求与利己的功业,而神宫寺寂雷的肉,身躲在镜面之后,像一棵热带的棕榈树,坚定地站立,平静地凝视,在静默的年代里眼尾生出了细纹。

当神宫寺寂雷出现在荧幕上时,人们看见了他的光鲜而忽略了他眼尾堆叠的粉黛。天国狱第一次从荧幕上望见神宫寺寂雷时,他记忆里那面毛玻璃浮现出神宫寺青年时的容颜,17岁,15岁,或许更年轻些,留着尚未及肩的长发,一侧垂下的发缕夹在耳后,皮肤光洁,有一双蓝色的眼。那时神宫寺寂雷的面容显得过于柔和、恬静,如书中的美少年。由是天国狱的手指捻过纸页上的字符,心底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波纹。然而神宫寺寂雷的容貌近似于抽象符号的附庸,它是构成数字1的一个要素,严格意义上的充要条件,它同他卓著的功勋构成了完美的形象,什么人察觉到了神一般的表象,就如深情凝望着梦中女郎的皮格马利翁。

在梦里,在天国狱的记忆里,神宫寺寂雷的形象也渐趋模糊,但他最后化作天国狱漫长回忆中的一个清晰的节点,从某个夜晚天国狱心心念念的书页中走出,赤身..出现在他的面前。神宫寺寂雷的目光笔直地射来,他捧起他的脸庞,轻柔地用冰凉的指腹抚摸,他说,狱,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透过梦的镜面,天国狱看到了他自己。当他审视审视神宫寺寂雷时,他望见了自己的卑劣,当他凝视神宫寺寂雷的..,他感到畅快,就像书页上写道的那样,他无法自拔地陷入皮格马利翁的狂热。但他自诩清醒,他为十二年前的那场争吵添油加醋来抚,慰自己受惊的心神。

他闻到风雨欲来时泛着霉味儿的空气时,仍会回想起,当他摔上门,将神宫寺寂雷留在那间小公寓,他一个人走进了阴云低垂的东京的夜晚。之后他喝得烂醉,又回到这间狭小的出租屋,神宫寺寂雷早已离开。然而他低头的一刹,注意到混乱中他碰倒的期刊被整齐地叠放在地板上,他怔住了,酝酿一夜的情绪倾泻而出;当他回过神来,他蓦地发现他已再无理由同神宫寺开口。

沉默带来痛苦。“你们跟我走吧。”当椰酥对众门徒吩咐,没有人反驳,他们扔下他们的渔网,抛弃他们的犁耙,一声不吭地追随他。神宫寺寂雷用那双蓝眼睛饱含深情地凝望人们,挥一挥手,于是他们便一声不吭地跟上他。而在神宫寺寂雷的队列里,天国狱混迹其中,他像门徒一样一声不吭地高昂着头,可却与他们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因这沉默而倍感痛苦。没有因由,没有条件,在这沉默的队列中,人们扔下了渔网又要去往何处?天国狱想要发问,没有结果,没有尾声,他们之间的纠葛难道将要就此终结?神宫寺寂雷没有答复,他依旧是躲在镜子后的那颗静默的树。

十余年后,当天国狱来到新宿,来到神宫寺寂雷生活的城市,通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他们又经历了短暂的重逢。梦里神宫寺寂雷的..全然浸,润于潮,湿的空气之中,单薄而易碎,他手臂上的青色静脉微微鼓起,锁骨凸显,其下有一颗小痣。回到现实,天国狱竟发觉梦境同某段记忆惊人得相似。

 有一次,不过是在十年前,他从葬礼上回来的那天。只不过那是在阴郁的傍晚,空气里飘扬着干而冷的松香。事情发生的很突然,起先是关于哥哥的死,之后是关于葬礼与后事。当逝者终于躺进土里,他才注意到有些东西切实并永远发生了改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他心中死亡曾与青年时代背道相驰,墓碑上的文字却说,死亡相伴且永恒。当天国狱跪在垫子上,当他感到潮湿的垫面的冷气钻进单薄裤脚,他从眼前明明灭灭的线香的红光中抬起头,他的哥哥的遗像正摆在香炉后。照片中那张相似的面容平静,嘴角勉强弯出弧度,他目视前方,正遇上天国狱的眼睛。天国狱突然意识到他的哥哥已经永远成为一个符号,像神宫寺那样,只不过这一次他是死者,他们之间隔着三点香火、一面玻璃、一抔薄土。于是他看到哥哥那双饱含忧郁的眼睛笔直而沉默地凝望他,画面扭曲,那张相似的面孔又同神宫寺寂雷重合,隔着一层玻璃,他缓缓开口。他说,狱,你看见了什么?线香燃过的残骸坠入香炉,扬起一阵薄薄的烟尘。

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就像一朵花的凋亡、一只蝉的坠落,当他看到一片叶子变黄,他冷漠地认定那只是秋天来得过早,后来它没有挨到秋天就脱离了枝头,落入了尘土,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冷漠地旁观了它的死亡。他哥哥的死对于周遭的人来说无非是一种偶然,他在某一天突然决计离开,可是这又是一种必然——做出这个决定,花了他两年之久。只有天国狱知道,天国天的生命是被一点一点抽走的,他目睹了他身上的伤痕并保持沉默,像目睹空气从煤油灯的灯罩中被一点点抽走。他确实看到了什么,透过哥哥那双眼睛,透过与之重叠的神宫寺寂雷这扇镜子,他看到了他自己可耻的沉默。

然而事实上他又什么都没有看到。那些切实发生在天国天身上的事,那些躲在暗处的人,那些藏在神宫寺寂雷眼中的情绪——他只看到了事情的结局,正是他的沉默带来了这些结局。

神宫寺寂雷敲响了他的房门。他向他走来,他询问他哥哥的丧事并表示哀切。他说他看到了角落里有一把吉他,猜测逝去的人也许会因弦音的复鸣而感到欣慰。天国狱敷衍地应和。谈话的最后,他们沉默,他向他伸出了手。

天国狱想,毫无疑问,神宫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痛苦。他的手掌向自己的肩膀探去,如果有必要,它甚至将要从肩膀滑落到后背,给予一个同情的拥抱。他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而寂雷回握了他的手掌。

神宫寺寂雷眼中饱含着的同情铁锥一样将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也许下一秒神宫寺就要说起那些冗长而多余的话,也许下一秒神宫寺就要怀揣着怜悯平静地凝视。然而这一切没有出现,神宫寺寂雷捧着他的那只手,念着他的名字。他低低地垂下头,飞快地说了些什么。

神宫寺寂雷究竟说了些什么?天国狱已不记得。但可以确定的是,神宫寺用了请求的姿态,语气却坚定不容拒绝。他这次完全将天国狱的手捧在掌心之中,埋下头来亲,吻。他退后,退到窗子的阴影的一隅,......那一天也许是深秋,也许正是第二百一十天,天国狱嗅到了山雨欲来时空气中滋生的霉味儿,他身着守丧时的那件黑衣,领口还余留着线香和灰尘的气息。浓稠的鸽灰色天空被米色窗帘阻隔,天空没有落雨。神宫寺寂雷......先是制服外套,接着是绵纶的白衬衣、皮带与长裤,最后他...站着,只余下一条黑色的....。他高挑而过于纤细,手臂修长垂在凸显的胯骨旁边、停留在....边缘。

天国狱怔住,而后神宫寺寂雷朝他走来,他吻了他,天国狱方才回过神来,狠狠地去咬他的嘴唇。他们接吻了,激烈地拥,吻,而后倒在那些衣,物之上。神宫寺寂雷的衣料上还有角皂的香气,它们被揉进线香之中,而天国狱毫不留情地扯下了神宫寺的..,将黑色的布料团成一团远远地抛在一边。

就在那个傍晚,就在一场葬礼后的傍晚,在这间天国狱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房间之中,他们.了。天国狱..时神宫寺寂雷猛地...他......去抓神宫寺的手腕,触碰到微凉的肌肤时方才发觉轻而间歇的颤抖。混乱中他摸到了木质地板上微小的三角形缺失,想到三天之前留下这痕迹的人也曾在这座屋中的某处.......在..中释放在手帕纸上,他想到神宫寺提到的那把旧吉他,想到三天前它还是某人的独属物,想到那些香炉里堆满的线香的骸骨,想到那张忧郁的遗像,最后又想到神宫寺寂雷的眼睛。他没来由地感到悲伤,这些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将要变得陌生,而理由不外乎于他从未真正看到他们。

他们.碍时他仍穿着那套黑色的丧服,的尾声,他们...躺倒在一地衣料中紧紧相拥。神宫寺寂雷平静地躺着,他去揽天国狱的脖颈,并允许天国狱.在他的..。他那双蓝眼睛因.欲而闪着泪光,天国狱去吻他时,他的脸颊上又多了本不属于他的泪水。醒来时神宫寺寂雷早已离开,天国狱望着天花板,察觉到了许久未有的寂寞。他回想起昨晚,他身着丧服同神宫寺寂雷..的夜晚,是否正是对这屋子曾经的主人之一的不敬。然而就像他不相信上帝一样,他不相信有灵魂,不相信存在天堂或者地狱。他比谁都要清楚,即使它们真实存在,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天国天也许会留在天堂,而他注定要去往地狱。

故事只发生在这一晚。当他回到学校,当他再次见到神宫寺寂雷,他们仍然会一道出现在通往学校的那条芦苇疯长的小路上,但绝不会再于日头西斜时忘情接吻。没有人知道那天神宫寺寂雷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那天神宫寺寂雷做过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神宫寺寂雷整洁体面的衣着下藏着一条黑色的....,方便手指........,方便..发生之时随时随地褪去。

而这一次,天国狱却当真看到了它。一天前的傍晚,正是他亲手扯去它,将它像沾满笔墨的废弃演草纸一般远远抛开,也正是他惊诧地望向它,又越过它看清了神宫寺寂雷的.。他惊异于自己从未发觉这些细节却能流利地背出神宫寺寂雷一年来的考试成绩,惊异于这么多年来自己始终与神宫寺寂雷隔着一面镜子。当他望向神宫寺寂雷时,他希望看到的仍是他自己的虚荣,而他们..的那晚,神宫寺寂雷将他的手拉向..,放在紧贴着柔软而微微凹陷的......上,透过饱含.欲的眼睛,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此刻凝望着的才应是神宫寺寂雷。

一些隐秘的事情浮出水面了:有关于..,有关于神宫寺寂雷,有关于皮格马利翁般的狂热。那条在诡异时刻出现的....无疑击碎了这种狂热,但与之相对的,它显然又唤起了更加晦涩的.欲。某一个夜晚,天国狱在梦中想起了它,醒来时,他又在..中想起了神宫寺寂雷。那些..从手指间滑落时,他又想到它们也曾从神宫寺寂雷蓓蕾般的...,他激动地攥紧了手纸。第二天上午,体育课前,那股晦涩的心绪又作祟起来,在更衣室里,神宫寺寂雷站在另一侧。他.去上衣,透过打开的铁柜门上的方镜,悄悄地窥视神宫寺寂雷.露的背脊。

瘦而光洁的青年人的脊背,就像森林女神戴安娜的脊背那样,它让窥,视者变作一头迷失的公鹿。天国狱离开东京后的十二年中,当他站在他的松木衣柜前,他仍会下意识地望向柜门上的方镜,快速地窥视身后的镜像。在他的身后,透过镜像,神宫寺寂雷的脊背没有出现;如今十年已经过去,那瘦而光洁的青年人的脊背也许将永不再现。

从神宫寺寂雷不再作为一个语言符号出现时开始,从天国狱的目光终于落向神宫寺寂雷的脊背时开始,衰老在神宫寺的眼角蔓延滋长,发出热带古老林木躯干拔高时的吱吱声。等到天国狱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入了人生的三十代。透过荧幕,神宫寺寂雷面容再次出现在众人虔诚的目光中,只是人们注视着他被岁月雕琢后的容颜,像皮格马利翁望着石膏女郎。一瞬间,天国狱仿佛明白了神宫寺寂雷的沉默:在神宫寺的队列里,他向他发问时,他没有答复,因为答案有违众人的愿望,答案让他变得太像他自己。

他联想到南海岛屿上的腐殖质。当看到雨林的高冠时,很难不去想踩在高大的乔木脚下的枯枝败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默认它们的存在,就像默认树木下簇拥着泥土,后来他想到并不是所有的树都生长在土地上,就像培养皿里的树苗的根系,神宫寺寂雷的秘密浸泡在营养液中并快速地生长。有时他望见他对着墙角的青苔出神,有时他们在傍晚路过小巷而神宫寺催促他快些走开。他差一点就要将生活中的一些一闪而过的细节同神宫寺联系在一起,然而最后他收手了:他在夜晚想到神宫寺那条....,想到他扯去它时布料剐蹭手背的触,感,他感到羞愧,因为他没有禁得住.惑却一度自诩为神宫寺寂雷的仇敌。

他们相识的时候十四岁,天国狱从神宫寺身边离开时二十三岁,关于神宫寺寂雷的事,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他都看不清楚。二十岁,神宫寺决定要去战场。他的决定并不令他感到意外。神宫寺离开的前一天,在实验室里,他犯了错误:实验的末尾,当他按部就班去扭断小白鼠的颈椎,他罕见地失误了,旋即耳中传来凄厉的惨叫。也许这正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错误:他反应迅速且补救及时,生命的火焰很快在他掌心中熄灭,而神宫寺不在现场,他的自尊心又得到了慰藉。可那声凄厉的叫声周旋不落。回去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绕去了寺院买下一块绘马,提笔的一瞬他又鬼使神差地写下了神宫寺的名字。那块绘马并没有出现在神像前木架的红绳上。天国狱将他塞进了上衣口袋,在鸟居前短暂地徘徊后离开。他知道,神宫寺寂雷绝不会犯此错误,他一向行动敏捷、处理干净毫不拖沓。之后他又后悔:可是说到底那时候落在神宫寺手中的只是一只小鼠、一只青蛙、一只家兔,他可以轻易地要了它们的命;在战场上,当他持刀面向敞开的腹腔,落在他手中的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一个妻子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决定他的生死,就像捏住小鼠的颈椎。

事实便是,神宫寺无可避免地失误了,他沙了人,与此同时又救了更多的人;他沙了人,为了救更多人。可这终究无法算作道德层面的善事,因而当天国狱向他发问时,他保持沉默:他的道德无法向天国狱妥协,而他本人确曾与他同流合污。

这正是天国狱所不知道的事,它们像芦苇一样疯长,从他们走过的路边向着一望无际的另一边蔓延。天国狱细数着这些芦苇,一时间竟然就那样迷失在沼泽。神宫寺向他招手,他留恋地望一眼金灿灿的土地,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一晚,凄厉的叫声将天国狱从梦中托起,他走了很远的路,不由分说地将神宫寺寂雷从睡眠中捞出。凌晨时他喝得烂醉,而神宫寺寂雷没有喝酒。路过小巷时彼处传来骚动,什么人的轮廓在黑暗里晃动,声音微弱飘渺,似乎正从什么事物的深处汩汩涌动,夹伴风声,像叹息,又像某种动物的低沉的呜,咽声。他觉得如此熟悉,而神宫寺恰巧出现在他的身后,一瞬间,他回想起葬礼后的夜晚,神宫寺寂雷揽着他脖颈用纤瘦的手指去抚摸他的颈椎,他泄愤式地.......时,神宫寺正发出如此短而低沉的叹息。

时至今天,天国狱仍不清楚在他们分别的前夕、在那条夜色暗沉的小路上,神宫寺寂雷是否也曾联想到了那个遥远的夜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神宫寺必然听到了。在那个夜晚,他的目光望向一片幽暗,而神宫寺只是望向他。神宫寺说,狱,你喝醉了。他短暂的沉默,而后发出低沉的叹息。

神宫寺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夜晚、那些夜晚,神宫寺寂雷抚摸着他的颈椎骨,发出短而低沉的叹息,正如同在抚慰那只毫不知情而将赴黄泉的实验小鼠。他拥抱他时,神宫寺的秘密从.....中流,淌而出,身份置换,柳叶刀回到了天国狱的手中,他却无法下手。动摇只发生在一刻,正如耶稣门徒所做的那样,他放下了他的渔网、放下了他的犁耙、放下了神宫寺递来的柳叶刀——他沉默了,并一声不吭地加入了上帝的队伍。

在神宫寺寂雷默许的一刻,天国狱放弃了。他从芦苇丛中走出,把神宫寺还给了他自己。然而在神宫寺寂雷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也许就像小说中写到的一样,神宫寺凝望着的雨后青苔与霉斑横生的墙裙,他注视着的狭长而阴冷的黑黢黢的巷道,它们也许只是生活中不可计数的细节之一,也许它们曾在神宫寺某个重要的人生节点得以短暂地停留,它们被装进了线香后的玻璃相框中,成为故事发生过的符号,而真正的结局藏在那条....底,浓重而深沉的黑令天国狱最终也看不清楚。

很多年后,神宫寺离开的12年后,一次意外的巧合,天国狱向一个年轻人引介了神宫寺。他向年轻人表示了对神宫寺寂雷的医师身份的认可,而语气之中竟然有一丝引以为豪的意味。他感到惊讶,突然意识到这个从他世界中消失许久的语言符号已经再度出现。而更令他惊异的是,年轻人最后选择了他自己。他陪同他去往寺庙修行,路过殿前时,架上的绘马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微弱的声音。那些红绳纠缠在一起,一些风化了的红漆剥落,上面的墨痕已经消隐,露出深褐色的粗糙的木质纹理。他突然回想起那块绘马,神宫寺奔赴战场前他写下的祈福绘马,其上书写着神宫寺寂雷的名字。从寺庙离开的那天,它躺在上衣口袋中,隔着一层衣料,聆听着天国狱的心跳。它没有被挂在殿前,没有被主持取下亦免于淹没在后来者鲜艳滔天的红色之中,数十年过去了,它躺在他天国狱的办公桌抽屉里的一个隐秘的角落,字迹清晰,鲜艳如初。就在那一刻,天国狱的目光越过香炉升起的细烟,在佛像低垂而含笑的眼角,一切便清晰起来——那些年他越过线香凝望着的黑白照片、空气中弥漫的松脂的香,那些年他投向神宫寺的目光、透过方镜所望见的神宫寺的脊背,那些年他见过的神宫寺寂雷的..、他扯去的那条黑色.裤......一切似乎都明了了,在夹杂着死亡阴翳的夜晚,神宫寺寂雷向他走来时,他的心脏从未如此剧烈地跳动。他将神宫寺寂雷的名字写在绘马上,这一次它没有高悬榜首,它躺在抽屉的一层,同天国狱酝酿的情愫一道尘封在隐秘的雨林脚下。

重回东京的这晚,窗外传来了雨声。透过模糊的霓虹的光影,他想到在这座城市的某处、在平静照耀着的无影灯下,神宫寺寂雷也同他一样浸润在独自一人的清冷之中。他兀地想要在离开前再见一次神宫寺。他要同他再次路过夜里小巷,再次度过一个喧嚣夜晚。如果可以,他的手将会抓住神宫寺的手腕,他们将会拥抱,将会发出...叹息,交换一个醉醺醺的吻,直到意识逐渐模糊,像细沙通过甬。道,静止在玻璃漏斗的底端。月影映在黛色天花板上,在腥甜的水汽中,天国狱再次一闭上眼睛。

他梦到了一条小路,正是他们青年时代走过千百次的小路,瘦而长,崎岖且曲折,周遭生着芦苇菖蒲,蔓延着夕阳的幻影。这一次,天国狱毫不犹豫地闯进那片一人高的芦苇地,在垂落的白穗间,他发现了神宫寺寂雷,正..站立,只穿那条黑色的....,向他远远地挥手天国狱没有跟他走,他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们倒在那片芦苇丛中、躺在柔软的土地上,而那条....被天国狱飞快地扯下,用力抛向远方。

 

上顿饭: @银河树 

下顿饭:@亦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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